赵晗 蓝方：新教育失怙

每到期末，北京丰台二中新教育附属实验小学都会组织一场晚会，孩子们会在晚会上表演一出童话剧，向老师和家长们展示自己的成长。
如今，期末将至，看着一年级的女儿兴奋地排练，家长曹保印心里隐隐不安。他不知道，过了这个暑假再到开学时，学校铭牌上是否还会有“新教育”三个字。
曹保印还是这所学校家委会执委会主任。这所创办不到两年的新教育学校，校训是“相信种子，相信岁月”，提倡“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讲求因材施教。学校尊重老师们的自主教学空间，更强调教学中家长的参与。“我们和老师一起为孩子的发展做个性化的教育规划。”曹保印说，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教育的美好”。
在中国行政化及分数导向的教育体制下，这样的学校非常稀有。家长们承认，它能够存在，完全依赖于丰台二中校长王志江。他认可新教育理念，从办学自主、教师编制到资金使用上，大力支持新教育的改革实验。
然而，今年4月底，家长们眼中开明、清廉的校长被指存在经济问题和管理过失而停职调查。担心校长停职危及新教育试验，家长们奔走呼吁，要求公开调查程序与结果。
5月底，王志江被证清白复职，家长们的担忧却未消散。他们希望以合同形式，将学校的办学自主权固定，不再因校长或局长的变动而受到威胁。这一诉求未得到丰台区教委的积极回应，学校面临或独立于丰台二中或回归传统教育的两难选择。

新教育之“新”
6月10日，在丰台区教委的要求下，校方起草了一份有关新教育实验小学未来方向的征求意见表。这份最终并未正式下发的意见表，给家长们出了一道二选一的难题：要么继续进行新教育课改，但需从丰台二中独立；要么回归传统教育模式，仍旧保留丰台二中附属小学的身份。
家长们知道了这道选择题，非常为难。“没有人愿意回归公立教育。”一位家长说。
“中国的教育缺少对人的基本理解和权利尊重。”曹保印说。他的家在北京西南角的大兴郊区，过去是欠发达的城乡接合部，房价低廉，随着14号地铁的兴建，大量新北京人在此定居。
曾经，这里的业主中有能力者，都想方设法把孩子的户口转到海淀等区，那里有更优质的教育资源；现在，越来越多的学生冲着“新教育”三个字回流，更有家长因这所学校在这一片区置业。一些即将“幼升小”的家长开始打听：新教育到底好在哪里？
家长们前来实地考察后，会得出自己的结论。学校招生规模不大，两个年级共八个班，每班约30人。
教室的布置与传统学校不同，每个教室都配备了钢琴，上千册图书摆在教室后侧，班主任就在教室里办公，随时可以和孩子交流。孩子们发挥创意布置教室，财新记者在一年级的教室里看到，墙面画满树木，甚至还有一个带简易沙发的读书角。
新教育强调阅读，“晨诵、午读、暮省”是学校的文化。每一天，孩子都用诵读开始一天的生活。这些诗歌从童谣到诗词，从儒道经典到世界名篇，都由新教育研究中心精心编制。学术校长魏智渊说：“读诗，可以让孩子的生命处在打开的状态，去感受美好。”
与应试教育相比，新教育的学生阅读量惊人。新教育研究中心开发的“毛虫与蝴蝶儿童阶段阅读”影响了全国很多学校。一年级的阅读底线是300本绘本与故事，二年级至少要读100本绘本、100本桥梁书、20本童书。
新教育还要求家长每天晚上 “亲子共读”，记录下孩子每天读了哪些书，体会如何。在亲子笔记中，有的家长写道，这不仅是在记录孩子的成长，家长自身也在成长。
每周四下午的常春藤剧场是孩子们热爱的舞台。童话剧是新教育的另一大特色，在开学计划中就定下篇目，之后师生共读，揣摩角色，反复排练，在期末庆典上向所有家长展演。两年间，学生们演出过《丑小鸭》《夏洛特的网》《绿野仙踪》等剧目。
二年级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幼升小”时被很多学校拒绝。这个一开始总是躲在角落里的孩子，也走上了常春藤剧场的舞台，他的表演令很多家长落泪。不到两年，新教育赢得了家长的认可和欣赏，孩子们更是欢欢喜喜去上学。
学校之所以有今天，离不开丰台二中的庇护。
丰台二中是丰台区内仅有的四所市级示范高中之一。为推动教育均衡化，北京近年来推进名校集团化策略，曹保印家附近的这所小区配建的新学校因此被划归为丰台二中附属小学。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丰台二中教育集团每年都有数个可贵的教师进京指标，办公经费也相对充裕。在总校长王志江的大力支持下，整个集团调集资源支持新教育实验学校的发展，给予新教师编制，利用办公经费支持编外人员的工资。若无丰台二中的优越资源，新教育实验学校也难逃缺编、缺钱的困境。
过去一直沉浸在新教育美好中的家长，现在却面临两难选择：要教育创新，还是要公办体制的保护和资源？
现有行政体制下，两者兼得，极其困难。

坎坷新实验
这道选择难题因校长王志江而起。
丰台二中教育集团的总校长王志江，大学毕业后就在丰台二中工作，是数学特级教师，也是北京市著名校长，曾在区里深得领导信任。他一直关注新教育，也期望对教育做出实质改革。
2004年，王志江在网上结识了魏智渊。魏智渊早年在陕西乾县任高中语文老师，一线从教多年，对中国教育见解颇深。2000年左右，他活跃在几大教育论坛上，与志同道合者交流感想，成为教育圈内“新生代教师”的代表。
2006年，有志于实现自己教育理想的魏智渊离开教职，加入了民进中央副主席、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朱永新的新教育团队。朱永新在2000年发起的新教育实验，倡导人本价值和通识教育，构建多元丰富的校园文化生活，让学生成为主体，充分参与到教学生活之中。新教育从促进师生阅读、改善师生关系、家校关系到打造班级、校园文化，给一线的教育工作者以方法和理论上的指导、培训。14年间，全国已有2000余所公立学校响应朱永新的倡导，投入到“新教育”的实践中。
魏智渊等人是新教育的第一批专业人员，他们在新教育旗下成立了研究中心，负责理论研究和教师培训。
但他们逐渐发现自己的理念与新教育实验路径有了分歧。朱永新教授强调规模，提出“只要行动，就有收获”。新教育扩张迅速，但师资的培训和学术的支持指导并不匹配，甚至有个别地方“开完一场讲座，就成立一个实验区”。实验区以行政方式自上而下的推进，也出现一些形式主义的倾向。
魏智渊等人对这样的发展模式很不认同。他们认为新教育的扩张背后不能缺少完整的教育哲学理念和充分的教师培训。他们想做的是小众实验和精英学校，不求规模只求质量。于是他们着手寻找践行自己新教育理念的平台。
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尝试，是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罕台镇。2009年，那里的一位教育局官员对新教育萌发浓烈兴趣，愿意将罕台镇一所新办的农村小学交给研究中心管理，并在2010年正式签约合作。
当地教育局向研究中心承诺了空前的自主权限。“罕台是天然的试验场。”魏智渊说，罕台的生源素养偏低，多是牧民的孩子，生源来自周围2000多平方公里。这些孩子在新教育的滋养下，变化巨大，二年级的孩子就能完成2000万字的阅读。
罕台实验让魏智渊遐想：牧区的孩子都可以有这样的成就，那在北京这样的发达地区，新教育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不过，碍于师资和管理力量的有限，他们并没真正想过到北京发展新教育，直到2011年接到丰台二中校长王志江发出的邀请。
作为丰台区的名牌校长，丰台教委对于王志江信任有加，给予很大的管理空间。王志江也向新教育研究中心承诺了与罕台同样的自主权：老师们不用参加教委的统一教师培训，学生在五年级以前不用参加统测；学校可以自己选用教材，不必按照国家课程开课；在教育经费和硬件配置上，丰台二中集团内部也将资源向实验小学大力倾斜。学校设有学术校长，但没有书记，管理层不必参加教委的行政会议，学校管理也一概以教师为中心，行政管理居于后勤服务的地位。
然而王志江对研究中心的承诺，并没有制度保障。在中国高度行政化的公立教育体制中，新教育研究中心在丰台二中内的自主办学空间，完全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特例。它的存在依赖于教委对王志江的信任，以及王志江对新教育的信任。
不幸的是，这根链条上最为关键的一环断裂了。
2014年春节前，丰台教工委称接到实名举报信，指王志江在采购校车上存在经济问题。2014年4月25日，教委宣布对校长王志江停职。

自主办学空间何在
调查在5月21日有了结果。校长被证明清白而复职。校长复职并未让家长们放心。
5月底王志江复职后，学校第一次迎来了教委的检查。随后，教委方面又有工作人员前来学校听课。丰台区教委有关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他们是在了解新教育执行中的“争议”后，专程前来研判，以对新教育的发展进行规范、监督。
家长们则向校方提出，希望新教育研究中心与教委签约，不再因人事变动导致新教育办学的不稳定。家长们在6月8日成立了家长委员会，将承担起家校共建的职能，与教委沟通，必要时采取护校和建校的活动。
魏智渊草拟了一份协议，核心内容是巩固此前王志江允诺的诸多办学自主权限，包括课程的自主权、保障新教师编制、提供教师培训和各项活动的经费等。
教委对这份协议未明确表态，只说未来新教育可以以项目的形式申请教委支持，但每年都要重新申请。这个态度让魏智渊感到担忧，因为新教育研究中心2012年在丰台区教委帮助下注册为企业，今年却未能通过年检，还面临被撤销的风险。
6月上旬，丰台区主管教育的副区长狄涛建议他们起草与教委的合作模式，把方案具体写出来。“这是件好事，说明教委终于愿意理我们了，愿意坐下来协商合作的事了。”
小学部提出了三种新教育和教委的合作模式：新教育留在丰台二中保持原状、新教育初中和小学独立出来成为九年一贯制、新教育小学部独立出来日后成为九年一贯制。方案提交之后，教委未作回应。
转机出现在6月10日。魏智渊回忆，丰台区教委紧急通知王志江起草一份有关实验学校未来方向的征求意向书。根据王志江传达的意见，教委没有就如何合作进行回应，而是让老师和家长选择是否仍要和新教育合作。
在二选一的选项中，如果选择了新教育，就意味着从二中本部独立出来；如果选择了传统教育，就意味着仍然是二中的分校，但与新教育解除关系。
那天是星期二，小学下午不上课，魏智渊就在家长群里传达了教委的意思，并让家长第二天一早来校填表。
家长群炸开了锅。家长们担忧，离开丰台二中，会失去保障和资源支持。还有部分家长们认为留在丰台二中这个体系中，将来上这所重点高中的几率更大。
其实，在魏智渊看来，只要能保障学校的办学自主权限，是否在丰台二中的体系内，是否公立学校并不重要。
问题是，校长的停职风波让他充分意识到，一个校长或者局长的变化，都会对整个新教育的发展和走向带来冲击和影响。
魏智渊原本的打算是，一年后，等罕台新教育小学有了第一批毕业生，有了一支成熟的教师队伍，就可以考虑办私立学校。丰台二中这场风波，让他产生了提前兴办私立学校的打算。
文章来源：财新《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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