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昉苨:“男生班”能解决“男孩危机”吗
黄昉苨:“男生班”能解决“男孩危机”吗
攥着电视遥控器,上海男孩李忠阳在不知不觉间迎来了人生的一大转折。
电视的画面是一群衣冠鲜亮的成功人士在争论“男孩危机:如何打造男子汉”的话题。吸引了李忠阳目光的嘉宾,是上海市第八中学的校长卢起升。
这个小眼睛中年人把手指聚成一撮,一边摆动,一边谈着自己的构想:他计划在市八中招收两个男生实验班,“在尊重男生之思维发展的规律和身心发展特点的基础上”,把他们培养成“浩然正气、乐学善思”的男生。
他在节目中显得有些孤立。其他嘉宾有的并不认同“男生危机”的提法,更多人则压根儿不认为“男子中学”能够解决问题。只有来自台湾的心理学博士张怡筠微笑着说:“现况是,所有人都是男女混班,为什么不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给一个男子独班的实验氛围试试看?”
两年后的现在,虽然“男生班”还没经历过高考的检验,但校长卢起升已隐约见到了最终那份实验报告可能有的模样。
“我们习惯的这种课堂形式更加适合女生;而对男生固有的一些特质,它是没有办法去发挥的”
看完节目,李忠阳选择了“给自己的人生冒一次险”,报考上海八中男生班。与他作出相同选择并最终通过学校面试的,还有其他60多个男孩,他们入校时的平均成绩,要比区平均分低一点,但是高于学校其他班。
也正是在他们入学的这一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周海旺通过调查发现,上海的学生,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在每一个科目上几乎都是女生的成绩高于男生。在这个城市的名牌高中里,女生的比例同样远超男生,更有八成以上市实验性示范高中学生会主席是女性。
“男孩危机”这个话题被人们热切地议论着。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副主任孙云晓与赵霞、李文道两位儿童心理学博士在2010年写过一本名为《拯救男孩》的书,呼吁人们关注应试教育对男生的束缚。在孙云晓的微博上,类似的呼吁持续至今,他曾撰写过93本教育方面的著作,但令他如此热忱的问题并不多。
而李文道作为2012年那期电视节目的嘉宾之一,曾在现场断言:“如果按照现在的教育,20年以后会怎样呢?我估计到20年以后,女性在企业管理或是官员群体中,占的比例会越来越高,具体高到多少?我不敢预测。”
入学不久,李忠阳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班级的特殊。作为班长,他在参加一次学校的班长会议时,发现自己“掉入了粉红色的海洋”——粉红色是市八中女生校服的颜色。
2011年,上海市教委的一位官员到上海八中调研,把一个问题抛给了卢起升:上海能不能办所男校?
致力于教育领域第三方咨询与教育大数据研究的上海思来氏信息咨询有限公司,现在每隔两个月会给上海市八中递交“课堂观摩报告”与“高中男生学习特质与思维特质研究报告”。
该公司研究主管奚晓昕用谨慎的语言描述着他所理解的“男生危机”:“有很多的国际报告都显示出,在学校里,女生的平均成绩已经远远超过男生。现有的研究结论差不多指向了一点:我们习惯的这种课堂形式更加适合女生;而对男生固有的一些特质,比如好胜、质疑、有冲劲,它是没有办法去发挥的。”
“另一方面,目前主流的评价体系,是以学业成绩作为主要参考标准的,这种情况下,男生的优势就体现不出来。”
但把男生聚到一起接受教育是否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在每个班级配备一男一女两位班主任、各科教师都挑骨干担任的情况下,开学一个月后,卢起升得到的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答卷:某一门主课的月考,成绩排在最后一名的,恰好是个男生班。
男生班最可贵的,是终于可以体会站在优秀的女生阴影之外的世界
已经招收了两届学生的上海市八中男生班,依然是中国当下仅有的全是男生的班级。在它创办一周年时,一家媒体去采访,拍下了教室里垃圾桶旁的一张告示,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吾非篮筐,勿投!!!”
遭殃的远不止垃圾桶,男生班桌椅的寿命要比别的班短一点儿,门板也要比别的班级更坑坑洼洼。除此之外,卢起升现在已经能哈哈大笑着回忆,刚刚开始那会儿,“男生班的窗户玻璃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会被打破一次”。当他为第一次月考中倒数第一的成绩找到男生班任课老师时,也收获了一肚子苦水:男孩不守纪律、做题目敷衍了事、冲动起来随时跟老师抬杠……
卢起升是在跟自己上大学的儿子交流之后领悟过来的:“这就是男生。老爸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这样成长的”。
奚晓昕曾为上海一所小学设计过一堂以自学为主的实验课。让任课教师完全没想到的是,因为不受束缚,班里不受待见的“皮大王”男生发挥最好,而成绩一直很好的一位“乖宝宝”式的女孩则没有得到好成绩。他猜想,这件事之后,老师们也许会意识到“现在的课堂形式可能对男生是不公平的”。
他曾在一份报告中将男生班的上课情况与普通班作过比较。内容相同的一堂英语课,在普通班,男生插嘴4次,说网络用语与俗语两次,女生没有这种不守规则行为;而在男生班,插嘴次数是9次,网络用语与俗语出现了4次。这堂英语课上的某5分钟里,男生班中抽样观察的6名男生平均每人变换了8.5次坐姿,另外,还有平均38.83次小幅度的身体扭动。
他们给校方的建议是:“男生不愿意遵守规则,课上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或记忆……男生不喜欢安安静静地坐着,如果课程能够满足他们在更宽阔的教室和更少拘束的环境下进行,他们的创造思维将会最大限度地被激活。”
对李忠阳来说,男生班最可贵的,是他终于可以体会站在优秀的女生阴影之外的世界:“如果是在普通的班级里,我们办活动、上课什么的,肯定会跟着女生的节奏来。在男生班里我们才有更多机会去尝试当学生干部、上课自由发言、发展男孩的兴趣。”
“男生质疑、好胜,更容易快速形成团体。在上课时,女生跟着老师的节奏走,而男生喜欢跟着自己的节奏走,比起记忆知识点,他们对参与体验、完成任务更有热忱。”如今,奚晓昕对男生的特点已经非常了解。市八中在普通班和男生班都尝试用“分组竞争”的策略去激起班里良性竞争的意识,结果男生班的学生们非常投入,你追我赶,普通班则几乎看不出效果。
针对窗户玻璃常常被打破的状况,老师们想出了“让男生参与体验”的点子,派学生帮着补窗户。领会过了修补的辛劳,男孩们就“手下留情”多了。
“手下一留情,男孩就变成男人了”,卢起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约就是哪怕成绩再好的男孩,偶尔还是会希望班里有女生一起学习
当老师们观察着学生时,男孩们也在观察老师。
男生班学生吴一凡升入了高二后,渐渐品出味道来:校长有时候是有意让学生自己去尝试、去犯错;当然,作为一个男子汉,最终还得自己去背起责任。
“我们要求老师布置更多的化学作业——是的你没听错,是‘更多’的化学作业;我们要求做更难的题目;我们还能要求老师讲课的时候调整速度。”
尽管并不轻松,但他觉得,学习对他来说变得容易了,因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在最近的一次全区统考中,男生班的成绩已经远超全区平均分。但到了这个时候,卢起升觉得,“成绩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了”。
“男生班的孩子和普通班的孩子会有不同。”卢起升总结,“他们热情,也成熟——他们很会安排自己的时间,自我的控制和规划能力比普通班男孩强,因为他尝试过错误;而且因为社会实践的机会多,他们很大气,视野宽广。”
李忠阳喜欢学校的“四项课程”。这是以“数字达人”、“差异理解”、“野外生存”“偶像生成”为主题的四门课,他在这里能学到社交礼仪、急救常识,还在老师的鼓励下读马克思的《资本论》。
如果不是当初报考了男生班,李忠阳猜想自己的生活一定会“少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一直关注“拯救男孩”的孙云晓觉得,上海八中的意义就在于,教育要以人为本,尊重差异就是其应有之义:“充分考虑到了男生的需要,它的好是必然的。”
但他同时也感叹这种尝试之难:“这种改革,对学生、教师、领导都有巨大的冲击。”
根据每两个月一次的报告,卢起升不断调整着课程的设置乃至任课老师。总结经验时,他一个劲儿地感谢有关部门的包容与支持,因为“这种改变不是短时间内能有效果的”。
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两年之前,当他筹备这个男子班级时,最多跟媒体提及的特色是“四项课程”。
这些为“增强男子气概”设置课程的效果还是与目标有距离;反倒是在教学策略上调整后学生呈现的积极热情的面貌,让他感到惊喜。
特殊的性格与情境令男生班成了联系远比一般班级紧密的团体。在奚晓昕的印象里,男生班的师生关系很像“军训场上的教官与学员”。学生之间充满了竞争,同时也培养出类似兄弟一般的感情。吴一凡难忘的是一次军训,为了抗议教官对同学的惩罚,全班所有同学顶着40摄氏度的高温和那位同学一起绕着操场跑圈。
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约就是哪怕成绩再好的男孩,偶尔还是会希望班里有女生一起学习。
“这就像陈奕迅的一句歌词,”吴一凡很有辩证思维地解释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文章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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